半死桐

发布: 2006-4-12 20:57 | 作者: Rocket | 来源: 天山云海综合信息港

  


  


  轿子自角门抬了进去,静悄悄的,就连一丝鞭炮烟火的幽微火药香都嗅不到。不过是杨百鸣老爷纳第五房小妾而已,犯不上动用大排场。这地方娶妾,规矩是只下聘礼,不动花烛,不拜天地的。


  疏桐垂着脸,暗暗的数着轿夫的步子,二百四十七,二百四十八,这便是正房了。右转,再进数步,就到了后园。


  稀稀落落的笑声围住了轿子,中间能辩出几个女人醋酸的劲道,她只充耳不闻。


  从园门进去,该是一带柳岸长堤绕着一方小小湖泊,有一座木桥,三间敞厅临水而建。再走五百五十一步,经过几处厅房,这里该有一处院落,和敞厅游廊连接,斜对着园门。


  院里该是种满高高的阔叶梧桐,到了秋天,应和着萧萧黄昏雨,一叶叶,一声声。


  竟是一丝也没有错。


  疏桐闭了眼,坐在樟木雕床上,有一滴眼泪,缓缓滑了出来。


  


  一时荣宠,杨百鸣待她如珍似宝,有求必应,一时半晌也离不了她。


  抚着她雪白娇嫩的肌肤,他心里情欲翻涌,像回到了策马狂奔的少年时,逢着了生命中第一个春花般的女子,那销魂的遭际,恨不能把全身的血液都流注进她身子里。


  或许每个女人都有这样的时候,不被捧在掌心,就被踏在脚下,两极之间,连周转的余地都没有。


  三房姨太就此失了宠,闷坐无聊不免玩弄口舌,五姨太苏疏桐就成了众矢之的。


  她们都是小户人家的女儿,父母都为四时温饱疲于奔命,做妾是命运,亦是幸事,总算举家都有口饱饭吃,对杨百鸣不由的感恩戴德,争宠的事儿是难免。


  苏疏桐,却不一样。


  她是西城才子苏宾鸿的女儿,就算家道败落,父母双亡,也依然是城里书香门第娶媳的首选。为什么,竟白白的,派媒婆来杨府,定要嫁给老爷做第五房小妾。


  莫不是婚前有些不轨,坏了身子,无法计较,如何肯便宜了年过四旬的老爷呢。


  疏桐从丫头口中,隐隐听了这纷扬的蜚短流长,只笑了笑,对杨百鸣也不透半点风声,仍是曲意逢迎。


  有时闲了,便坐在窗下读书,院里的梧桐树浓荫覆窗,人面俱绿,极幽极静,日头恍惚,仿若隔世。


  


  暑气极盛的时候,杨府却阖府热闹了起来。


  先是大奶奶昨儿就吩咐厨房采买,吩咐管家添置器具,今天一大早又亲自领着丫头收拾房子,三个姨太也跟着乱成一团。


  疏桐瞅了半天热闹,沿着游廊转到湖边上,寻昨天开的那几株荷花。


  不料却有人占了先。


  是一个跟她年貌仿佛的少年,月牙白的衫子,临风飘然,眼神投向湖水,脸色郁郁,忧伤莫名。


  听见脚步声,转过头,温软的一笑,看见是她,不由的大大呆住了。


  你怎么会在这儿。他声音有些发慌。我早该料到,做这纱囊的,除了你,还会有谁。


  他摊开手,一只纱囊呈在她脸前。是她装了日铸雪芽的纱囊,每天晚间放在含苞的荷花心里,第二天早上取出,用来泡茶,清香撩人。


  她并不伸手去接,只退开,道了个万福,平静的说,大少爷,我是你的五姨娘。


  他狠吃了一惊,耳朵里轰然作响,半天说不了话,眼睁睁看着她走远了。


  


  杨百鸣摆了一桌家宴,疏桐搪塞说身子不好,不能相陪。


  四姨太撇撇嘴,跟三姨太递个眼风,嘀咕,偏就她娇嫩,又不是雏儿。


  杨百鸣脸色一沉,就要发作。


  大奶奶听着言语不堪,忙打圆场,呼唤道,嘉树,给老爷和各位姨娘把酒都斟满了。


  嘉树随口应了一声,神智却还在疏桐那里打转。


  他知道她不来是为了避开他,可是,终归还是想见她,一想起来,心里愀然作痛。


  他也不知道,为什么他只出游了三年,一切都面目全非了呢。


  多了一个五姨娘也就罢了,可是,居然是她。这太荒谬,太可笑了。


  夜间,杨百鸣照例去疏桐房里歇息。


  冷不丁的问,嘉树以前跟你爹读过书,你们该认识的吧?


  她一边梳着头发,一边说,爹爹学生不少,这倒是没留意。怎么了?


  杨百鸣唔了一声,握住她肩头,对着镜子看了半天,皱着眉头问,我是不是老了。


  她从镜子里盯着他,轻声说,老了。可我就爱这老的。


  他心头一震,搂着她的腰,一把抱了起来,贴着脸颊说,疏桐,记着你说过的话,记着。


  这话听起来似有千头万绪,竟是有说不出的话外之音。


  她愣了一下,把身子侧了一侧,微微点了点头,嘴角,却隐隐闪出一丝冷洌的笑意。


  


  隔天,疏桐坐在梧桐树下抚琴,本来该是金声玉振的清越,却琴音哀哀,似乎凄苦萧瑟的漫过时光,冰冷的连蝉儿听了也噤了口。


  可他,却偏偏冒冒然的闯了进来。


  她一惊,用力大了些,砰的一声,断了根弦,那琴声就此戛然而止。


  他扑过来,吮住她沁血的手指,她往回抽,有一抹快意自他温暖唇间传递,手指软软的痉挛了一下,自喉间漾出一声吟哦。


  他定定的看着她,疏桐,你不肯原谅我吗?三年前不辞而别,是父亲遣我去外地游学,我身不由己啊。


  她挥挥衣袖,推开他的手掌,强自镇定的说,大少爷,请回吧,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说完抽身往屋里奔去。


  他不弃馁的追着她,大喊,疏桐,我要你跟我走。


  心忽然狂烈的跳起来,她几乎不能喘息,倚着门定了定神,却笑了起来,往哪儿走。我夫君在这里,这里便是我的家。


  他傻傻的看着她,看了很久很久,她离她那么近,他却觉得远隔重山万水,连只衣袖都抓不住。


  


  自此,她竟再也不避开他,自在的在园里游荡,抬头低头,都见了他在她眼前打转。


  有时她笑上一笑,紧紧的偎在杨百鸣怀里。


  有时扫他一眼,就默不作声的走开。


  有时遇见竟会跟那三个姨太太一样开他玩笑。


  明知她是故意,他心里仍是恼火。


  


  那天是杨百鸣寿辰,说好只在自家园里摆一班小戏,并不请外客。


  一大早,大奶奶就带了三个姨太去寺里给老爷上香祈福,只留下她在府中伺候。


  她去捡了纱囊,细细的烹了一壶茶,自己端了去书房给杨百鸣送去。


  杨百鸣举着杯啜饮了两口,握着她的手,揽过她腰身坐在腿上,笑吟吟的说,喝惯了你的茶,再喝别的,竟是索然无味呢。


  她盈盈一笑,那我就给你泡一辈子的茶。


  说话间,一个人影从书房门外蹿了过去。


  杨百鸣背对着门口没有瞧见,她却清清楚楚的看见,那个人,分明便是,嘉树。


  夜里,园子里灯火通明,戏台上咿咿哑哑正扮到热闹处,疏桐远远的坐在角落里,冷眼瞧着台上台下。


  猛听的大奶奶一声惊呼,众人一齐奔了过去,顿时哭声大作。


  疏桐自人缝里瞧见嘉树的手抚上杨百鸣的眼。


  杨百鸣正软软的瘫在椅上,显然气绝多时,已经探不到一丝鼻息。


  她长长的叹了一声,胸口又是气闷又是酸楚。


  瞧见嘉树的眼光竟然远远的斜了过来,她忽的对他一笑,霎时间,他竟然魂魄俱失。


  过不了几日,丧事完毕。大家都认为杨百鸣是急病暴毙,就连官府也寻不出一缕蛛丝。


  顷刻间,树倒胡狲散,三房姨太都携家私出了杨府。


  疏桐却纹丝不动,照旧过她的日子,看她的书,弹她的琴。


  大奶奶觉得大是安慰,她这样年纪,竟比那些夫妻多年的守得牢靠。


  


  晚上,疏桐遣了小丫头去请嘉树。


  她自己在临水敞厅里摆了一桌精致小菜,一坛上好的梨花白,生了一个风炉,炉上温着荷花上攒聚的露水。


  嘉树喜出望外,立时便奔了过来。


  她低着头,并不看他,说,坐。


  斟了一杯茶给他,尝尝吧,看看跟你父亲喝的那杯像也不像。


  他大惊失色。


  她慢吞吞的灭了炉火,又倒了一杯茶给自己,笑吟吟的说,嘉树,你是为了我吗?


  他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,又使劲的摇了摇头。


  她絮絮说道,你换了我放在荷花里的茶是不是。那天在书房门外我看见你了,你是在确定你父亲确实喝下了那杯茶是不是。那天,你抚他眼睛干什么,他死不瞑目是不是。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害死他的。


  他神情惶惑至极,不住的往后缩去,身后却是一波碧水。他扑过来压倒她,你闭嘴,你胡说八道,胡说八道。


  她闭上眼睛,静静的说,我不再爱你了,嘉树。从你父亲死的那天开始,我就不再爱你了。


  他喃喃的说道,为什么,疏桐。你为什么嫁给我父亲。


  她神思恍惚,因为我要住进你允诺给我的那个长满梧桐的院子,你说过,我的名字是桐,你的名字是树,我们应该在一起。


  她轻轻地说,嘉树,现在,带我走吧。


  


  第二天早上,打扫敞厅的丫头发现了两具相抱纠缠的尸首,一个是五姨太,一个竟然是杨家大少爷,两人神情无比安详。


  那满院的梧桐,在一夜清霜过后,竟然枯死了大半,不过,仍有宽阔叶片,擎在枝头,随风招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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